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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大地上万物洁净惬意自由何时能做个农人?丨周末读诗

发布日期:2024-08-04 07:06:07 浏览次数:

  这组词别的抄本题后还有十七个字:“潭在城东二十里,常与泗水增减清浊相应”。泗水源出山东,流经徐州入淮河,后改道入运河。

  徐州自古多天灾,不是旱就是涝。苏轼出任徐州太守的第一年,即熙宁十年(1077),据史料记载,是年七月,黄河决口,徐州遭遇特大洪灾,苏轼亲临城上,率众抗洪。洪水才退不久,翌年春,徐州又遭大旱,苏轼在《徐州祈雨青祠》文中,忧心忡忡:“水未落而旱已成,冬无雪而春不雨,烟尘蓬勃,草木焦然......”

  当地百姓传说石潭中有龙,以长绳系虎头投水中,可激怒龙,龙怒则降雨。苏轼听信了这一传说,亲率吏民前往石潭祈雨,并作《起伏龙行》纪事,诗中有描写旱情的句子:“东方久旱千里赤,三月行人口生土。”不管迷信与否,奏效就行,祈雨后不久,果然得雨,旱象解除,入夏丰收在望,举城欢喜,苏轼又率众赴石潭“谢雨”,《浣溪沙》组词,即作于道中。

  这组词写路上所见农村风物民情,不用典,不修辞,语言朴素,感情真挚,乡土气息扑面而来。在苏轼之前,文人词属于“艳科”,没有真正写农村的词,偶或有写到田园风光的,也不过片言只语,仅作点缀,词中樵夫渔父也不是真正的农民,而是隐士的化身。只有在苏轼这组词里,我们才看见了真正的农村。

  先来看第一首。红日,游鱼,绿树,乌鸦,黄童,白叟,麋鹿,猿猱,采桑姑,这么多可爱的乡间风物,一一展现在眼前,令人目不暇接。已是初夏,夕阳倒映在石潭,把潭水染得红暖,水中鱼儿游弋。写鱼和水,实则是写雨,因为就在不久前,赤地烟尘,草木焦然,大旱造成噩梦般的气氛,如今天降甘霖,潭水多么明媚,游鱼多么欢快!

  环顾潭周,连溪绿暗,树荫深处时闻乌啼,黄发儿童,白须老叟,皆熙然而乐。“照日深红暖见鱼,连溪绿暗晚藏乌。黄童白叟聚睢盱。”诗人心里喜悦,所见皆明丽,多姿多彩,三个句子里的颜色,红绿黄白,杂糅可爱。

  下片更原生态,谢雨现场竟然撞见麋鹿,还有欢庆的鼓声引来猿猴,野生动物都被盛大的喜乐气氛感召而来。使君与民同乐,“归家说与采桑姑”,他已看见这些在石潭观看谢雨仪式的村人,回家之后定将把这一切说与采桑姑的。

  听说太守路过,村女慌忙打扮整装,又兴奋,又紧张,与女伴们三三五五,候在临街棘篱门前,争看太守,挨挨挤挤,简直把彼此的红罗裙都要踏破了。我们读上片三句,村女们在看使君,不知使君更在看她们,他比她们还看得更细。

  地方长官出行,即便不清尘避道,也会惊动村民,何况苏轼知徐州期间,体恤民情,有过抗洪功绩,值此谢雨之喜,风光又如此明媚,村人怎能不争看呢?万民拥观,苏轼在这里只写村女,她们天真烂漫,热情羞涩,也许红妆抹得土气,但那土气,在诗人眼里都是人间风景。

  “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下片写百姓得雨之后,在土地祠举办迎神赛会,祭祀感恩,也借祠前空场打麦。这是大麦成熟的季节,后面一首词写到“簌簌衣巾落枣花”,我们读过唐代李颀的《送陈章甫》,诗开始就说:“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同在黄河流域,此时枣花飘落,可知谢雨应在四五月间,大麦已经丰收。

  末句从狂欢场面淡出,“道逢醉叟卧黄昏”,日色将暮,一位老人醉卧道旁,以天地为衾枕,物我两忘。此词以村女红妆茜裙出场,接着土地祠前庆丰收,迎神赛会,祭祀肴馔丰盛,乌鸦成群盘旋,写场景极繁华,极铺张,最后闲来一笔,似不经意,尤堪回味。

  村子里很静,好像没有人似的,听得见枣花簌簌飘落,落在衣衫上,落在头巾上。

  绿树掩映,村南村北,一片缫车声,家家都在忙着煮茧缫丝。这是从前农村的光景,初夏昼长人静。不像现在,繁忙只是繁忙,忙得晕头转向,农业时代的繁忙,却可以是简静,可以是德性,农人过的生活,如次第花开,岁序里自有一种安稳。

  最古朴的,莫过于卖瓜老农的吆喝声。“牛衣古柳卖黄瓜”,单是这些字排在一起,便叫人悠然思古,起羲皇上人之想,再看那老农身穿粗布衣裳,歇在柳树荫下,一声声叫卖,黄瓜刚下来,水嫩水嫩,皆得了好雨的滋润。

  使君边走边看,不觉日已晌午,路长酒困,口渴思茶,见前面不远,有一户人家,于是骑马过去,“敲门试问野人家”。“野”字,是说人家在野外,这个字带劲,振人精神。尤其现在,见惯了人造的东西,我们转而怀念原生态,风景也爱那荒野的。

  与漫长到不可想象的原始生态相比,现代文明只是新近出现的症候,对于人类来说,文明发展愈快,就愈不知所措,因为我们本质上仍是万亿年前的幻影,这就是为什么旷野、原野、野生动物、野蛮以及一切野味的词会立即激发我们内在的力量与渴望。

  苏轼说:“我原本是个农人。”我原本也是个农人,现在和将来,或许不能种地,也依然是个农人。农业为诸德之本,农人是人的本色。

  “使君元是此中人”,这句若单独看,或仅在这首词里看,会以为苏轼只不过和很多文人一样,歌咏一下田园生活,即此羡羡闲逸,表态似的宣称自己要归隐。但这是组词,我们一路读下来,到最后这句,就不会觉得是套话,苏轼不是随便说说,他是真心喜欢农村,必一体育也真心想做个农人。

  这种心情更像本能,苏轼曾不止一次流露过,例如在黄州开荒垦地,且作诗曰:“我虽穷苦不如人,要亦自是民之一。”又如赠叔丈人王庆源的诗,其中也说:“吏民莫作长官看,我是识字耕田夫。”无论在哪里,他都这般与齐民为伍,所以才能与人世无隔,才能随处自在喜乐。

  软草平莎,轻沙走马,雨后空气清新,大地上万物洁净,惬意而自由的感觉令他思省:何时收拾耦耕身?离开仕途,回到简单的事物中间,做个农人,种植粮食和蔬菜,这才应该。“收拾”一词甚好,人对于自身要有这样的观照。关于身体,我们知之甚少,观照更少,为主为仆,糊里糊涂。

  天气这样好,“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阳光朗照,万物生长,桑麻乌油油地绿,南风吹拂,野蒿艾香气如熏,再次令他憬悟:“使君元是此中人”!

  最后一句,最后一首词,勿等闲视之。谢雨是敬畏天地,往返石潭道中所见,是见众生见万物,然后见自己。我是谁?我想要在世上得到什么?我究竟在寻找什么?这些问题,在最后一首词里,已有了答案。

  那为什么不归隐,做一个农人?我也常常问自己。走遍千山万水,无论在哪里,哪怕在城市的人行道上看见野草,在建筑工地旁边看到泥土,我也会当下了知我原是此中人,它们是我童年的好朋友,是我在大地上的亲人。也许离开是为了归来,我们寻寻觅觅,轰轰烈烈,冷冷清清,最终都会发现其实哪儿也没去,就好像玩一场迷失的游戏,通过迷失看看能不能找回自己。

  回到村里,我仍是那个幼年的我,与村人寒暄问答,或田间地头闲话,在一种亲情与敬意里,并无人世与岁月阻隔。村人都说我没变,总是我原来的样子,有的还开玩笑说我怎么也不洋气,也不开车,也不描眼画眉(惭愧,我其实是画了眉的)。某年回老家,正值秋忙,我穿了件旧蓝布衣裳,和父母一起在地里收玉米,扛抬装玉米棒的麻袋,老村长见了啧啧称赞:“这娃真是好,能上能下!”我一直记得他的目光,在听过的所有夸赞中,我觉得这句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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