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辋川山庄的夏天:一个人要忙得也要闲得丨周末读诗

发布日期:2024-08-16 21:53:49 浏览次数:

  好多次坐火车经过渭南,经过临潼,望见远处山峦隐约,就想起王维的辋川山庄。辋川山庄在蓝田县,离我的家乡不远,临潼、蓝田这些地名,离唐代不远。

  但我至今还没去过蓝田,也不打算去,火车里的空气和车窗外的工业区,告知我辋川山庄早已消失。

  诗歌发生地,时或有人寻访,可惜辋川山庄不在卫星导航上,即使有其名亦无其实。听说欹湖早就没了,宫槐陌成了公路,王维故居及墓址上如今是一处厂房。

  王维与裴迪,曾有两三年,或三五年,反正唐代人不赶时间,他们住在辋川山谷,时常一起闲游,每到风景佳处,各赋绝句一首,遂成《辋川集》。集中二十处游止,近十首皆咏秋景,其余泛咏,唯这首《临湖亭》确是夏天,因荷花盛开。

  临湖亭,即欹湖岛上的一个亭子。“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这是王维的视角,他已在亭上等候,他的欣喜体现在每句诗里。诗句的声调、韵脚、情态,而且每个词、每个字,都极富表现力。

  王维在辋川山庄,所与交游者,除了裴迪,唯有山僧而已。《旧唐书》记载,王维在辋川,“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上客想必就是裴迪,但这已经不重要,“裴迪”只是个名字,我们都可以是裴迪,前往湖心亭赴约。

  “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主客当轩对酒,态度幽闲,四面荷花盛开。人生在世,就是来看看风景,看看自然的风景,看看天下世界的风景。看风景的人亦在风景中,或者更好,看风景的人必一体育运动官网本身就是一道风景。

  这两句诗即是风景,所以好看。作为读者,我们比诗人更为自由,我们可以随意选择视角代入,可以是王维,可以是上客,可以是亭子,更可以是荷花,还可以同时是一切。

  裴迪咏临湖亭的傍晚。“当轩弥滉漾,孤月正裴回。”靠着围栏,弥望湖水,天上一轮孤月,正在云间徘徊,月光随波滉漾。大约他们饮至日暮,场景忽变,月孤气肃,谷口猿啼,风传入户,“谷口猿声发,风传入户来。”

  蓝田县去长安约五十公里,辋川在蓝田县东南,系秦岭北麓的峪道,亦称辋峪,“辋”的意思是车轮。唐时辋峪在秦岭七十二峪中最宽最平,峪口较封闭,四面青山如围,中间有湖,辋川堪称离京城最近的世外桃源。

  从《辋川集》来看,山庄里不仅有猿,还有廘,有小涧,有幽篁,既野气生机,又温润如玉。这里的月亮,与长安城里的月亮,既是同一个,又是另一个。

  垞即小土丘。王维住处近南垞,裴迪住处在北垞,中间隔着欹湖。先来看北垞,裴迪的茅宇就在湖边:“南山北垞下,结宇临欹湖。每欲采樵去,扁舟出菰蒲。”王维看北垞有远意:“北垞湖水北,杂树映朱阑。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

  王维去看裴迪,先走几里山路,到南垞乘船,再泛舟至北垞。咏南垞是在归来时。“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南垞离他的住处很近,但他在诗中展现的却不是熟悉,而是水上的遥远与陌生。

  虽说相距不远,要去也很方便,一叶轻舟,来去自如,可是王维在湖上,感到无限遥远。“淼”,一大片水域,北垞仿佛渺不可即。隔浦人家,湖上回望,如同幻境。

  这首诗给我们太多启示。首先是关于诗本身,辋川二十景,诗并非是对风景的描述,而是一次次漫游,是奇遇与惊喜。特别是王维,每到一处,如罗马人穿过树林时的低语,他的诗也在宣称:这里住着一个神。

  王维与裴迪在辋川山庄的生活,那些漫游的时刻,不是现实,也不是历史,而是一部诗集。诗并不模仿现实,相反,现实必须模仿诗,这样才能成为永久的回忆。

  《庄子·田子方》篇,仲尼对颜回叹曰:“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王维在船上,越过空阔的湖水,眺望北垞,刚才还在那里,此时已如隔世,而他与裴迪,乃至他与自己,亦每时每刻失之交臂。

  裴迪诗更多现世愉悦。“孤舟信一泊,南垞湖水岸。落日下崦嵫,清波殊淼漫。”到了南垞湖岸,他把船随意一泊,正当落日时分,夕照中湖水更觉清澈,水面更为淼漫。

  两首《南垞》,王维与裴迪,都是独自在船上,水域像大片空白,远离现实,又无比真实,闪耀着神性的光辉。

  王维的辋川诗,皆有一种悠远,因为他内心悠远。诗的本质是歌颂,也是唤醒,唤醒事物里的那支歌,也唤醒别的沉睡的灵魂。诗人歌颂的,是与他们接近的事物,是他们深深感受到的事物。

  王维独坐幽篁里,竹子与他,既相亲近,又君子之交淡如水。坐在幽深的竹林里,时而弹琴,时而长啸,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是否就意味着不存在?

  月亮出来了,像一个人,悄悄移近,月光照在他身上,照在琴弦上。月亮不仅像一个人,更像一个神,它不仅是王维的月亮,而且被诗捕获之后,它已成为所有人的月亮。

  裴迪来过竹里馆,“日与道相亲”。裴迪比王维小十几岁,但同道无老少,得道无古今,二人互称道友。道不同不相为谋,亦不必同游。在《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信中,王维欲邀裴迪明年春天来辋川,信末他说:“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

  “出入唯山鸟,幽深无世人。”裴迪来去竹里馆的路上,耳畔唯有鸟鸣,山更幽静,世上好像没有人了。这句与王维的《鹿柴》互文,“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空山无人,却分明听见人语,响如空谷回音。裴迪看山,有就是有,无就是无,王维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二人道行各见于诗境。

  此处名“漆园”,意在比拟庄子,庄子曾为漆园吏。王维诗曰:“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古人即指庄子,他说庄子并非傲吏,乃是缺乏经世之务,这话其实是自喻。庄子并非无经世之才,而是才大志疏,懒得参与那些事情,世人所谓大事,在他看来全是认真的儿戏。

  王维四十岁退隐,官位犹存,在《酬张少府》诗中,他剖白心迹:“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酬答朋友,不免言辞谦虚,王维并不是被迫,他很明白自己的选择。

  “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此乃庄子的写照,亦即王维自许。《庄子·人间世》篇有栎社树,其大蔽牛,粗可百围,观者如市,匠伯不顾,只管走他的路,弟子饱看之后,跟上前去问这么好的木头,先生为何不看一眼,匠伯说这是散木,无所可用,所以能长这么大。夜里栎社树见梦,对匠伯说它求无所可用久矣,差点儿死去,如今才算得之。弟子听匠伯讲说之后,质问:“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也就是说,既然追求无用,那干嘛还要作为土地庙的社树呢?匠伯叫他闭嘴,不要轻薄,“彼亦直寄焉!”

  “寄”字要紧,寄身于一个职位,寄迹于一个城市,都是高人在世界上的权宜之计,乃至家庭、姓名、履历,全都是寄。能寄亦能离,能离亦能寄。不懂得寄,一个人始终在小圈子里打转。懂得了寄,你才会安全,因为真正的你并不在那里,说离就可以离。

  裴迪自称“好闲早成性”,天生就爱清闲,这句真是可爱。自古至今,好闲从来不符合社会的价值观,人活着总得有个职业,不单为生计。天生万民,必授之职,这本来也在理,但是现代社会,运转如大机器,人在其中,忙得停不下来,忙似乎意味着充实,似乎表明这个人很重要。

  一个人要忙得,也要闲得。很多人闲不得,闲下来就一无是处,就只能吃喝等死,这却不是闲的德性。庄子漆园乐,在于他生命的大自在,有所为,有所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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