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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建立的国家——迪特马尔申农民共和国简史

发布日期:2024-08-16 21:53:57 浏览次数:

  在人类进入现代文明之前,以西方为例,有过帝王的国家、贵族的国家、军阀的国家、教宗的国家、商人的国家。?从来不受重视,只能负责纳粮交租,服役打杂,最多也只是成为两军阵前冲杀的一群炮灰。农民生产了粮食、构筑了房屋、平整了街道,建立起一座座乡村城市,创造了如此多价值,却毫无政治地位。这,公平吗?

  500多年前,中国明朝时期,在德国北部,丹麦以南,那块被叫做石勒苏益格-荷尔施泰因的地方,曾经存在过一个小小的、特殊的,农民自己管理自己的共和国——迪特马尔申农民共和国(Peasants Republic of Dithmarschen)。

  众所周知,中世纪是国王贵族和教宗教会争权夺利的时代,整个欧洲支离破碎。各地领主割据自重,谁的影响力、财力、军力足够,便能够称霸一方。有时,国王管不了地方,领主赛过君王;有时,教会手握土地,贵族也没法相比。

  权力与权力相互争夺,造成错综复杂的政局,加深了权贵们对底层民众的盘剥。然而,无意间也形成一阵阵断续的制衡,这种空隙便成为农村自治村社、乃至农民共和国能够产生的契机。

  平心而论,德国和丹麦交界之处并非温和宜居之地。北海限制了它的范围,易北河在南、艾德河于中,将这块土地分割包围。放眼望去,到处是沼泽盐滩和湿地,低头一瞥,无处不水洼烂泥。尽管从理论来讲,这些沼泽是德意志最肥沃的土壤之一,但开垦之难让理论只能停留在理论。

  与其说住人,不如说那里更适合鸟兽动物繁衍生息。无数鱼类将黑尔戈兰湾当作“幼儿园”,各种燕鸥、斑鸥、布伦特鹅、藤壶鹅出没波涛或飞腾天空。沙洲上,肥硕的海豹翻着肚皮懒洋洋晒日光浴。

  作为一种顽强生物,地球上很少有人类未涉足之处。虽然荒僻,迪特马尔申还是迎来了人类的踪迹。大约旧石器时代中晚期,这片沿海地区开始有了古人定居,捕鱼捉虾,搭棚建屋,文明之光慢慢升起。考古学家曾发掘出公元前2500年的村落,那里留存着古代人类的劳动结晶。随着后来海平面上涨,沿海聚落逐渐遭到遗弃,成为海水与泥沙下的陈迹。

  这里生活的人们大约是后来被称为撒克逊人(Saxon)的一支,属于广大日耳曼民族中一员,也是后来著名“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先祖。他们的近邻,既有盎格鲁人、朱特人,也有斯拉夫人(石勒苏益格荷尔施泰因分布了4个主要人种)。当时,遥远的南方诞生了罗马帝国,强盛富裕;东面广袤的草原,出现了一波又一波马上民族,奔驰掠袭。日耳曼族群,随之加入了西迁的磅礴大潮之中。

  不过,迪特马尔申所受影响有限,谁会在乎一块海边不起眼的沼泽地呢?于是,这些撒克逊居民们依旧和平的生活在自己部落之中,日升日落,狩猎耕作。不知何时,耕种农田已经取代打鱼采集成为了当地人民的主要活计。在远亲们挥舞刀剑四处掠夺征战之时,迪特马尔申人开始被大自然锻炼为一个个能干的农夫,拿起锄犁和盐碱地、大沼泽、以及无穷无尽的杂草顽石战斗。

  到了7世纪,海平面继续上升,转向内地沼泽地居住的人们越来越多,大家排水填土,一个个崭新村庄逐渐出现。

  公元804年,闻名欧陆的查理曼大帝来了,他的军队征服了许多撒克逊部落,迪特马尔申也不例外。居民们惊讶于法兰克军队的雄壮威武,好奇的看着一座高傲城堡在附近拔地而起,可区区20年后,那里就荒废得只剩饥饿老鼠和流浪鸦雀。(法兰克王国扩张受阻于丹麦王国)

  法兰克王国、丹麦王国,周围的大国对整个北德地区(德国北部)的控制权你争我夺。凶猛的维京壮汉也当过迪特马尔申的主人。东北面,邻居维京人曾建立起繁荣一时的海撒布贸易站(Haithabu),也许让迪特马尔申居民头一回开了眼界,原来做买卖也能如此风光。由于小小的迪特马尔申缺乏珍贵资源,也没有多大军事意义,法兰克和丹麦领主往往只是宣示一下主权,或者偶尔征收一下粮秣,便放任当地居民自生自灭。

  于是,没有国王、没有贵族、“不幸”的农夫们得以免受许多折腾。他们内部奉行平等原则,人们都参加劳动。烧荒开垦的新地自己耕种,耕种的土地自己收获,收获的粮食自己保存。看啊,他们天天吃到自家麦子磨出的面包,偶尔用猎到的兔子飞鸟煮锅汤,还时不时能尝到现烤的鲜鱼。噢,日子清苦也质朴,自己养活自己的日子,那种充实的快乐一定让人印象深刻。

  吃饱了饭自然会思考,过往旅人和教士传来基督的声音。撒克逊部落对神圣树林的信仰一天一点被新的生活方式替代。相比其他地区新旧宗教交替时血腥残酷的杀戮,迪特马尔申地区还算上平稳。尽管只有一个县大小,迪特马尔申的人民也尽力从各方面维护着本乡本土的生活平稳。

  9世纪时,西欧农奴制在各大国普遍实行。一个个村镇的日耳曼部落自由民被强迫划为农奴,失去土地失去自由,过上了囚徒般的苦日子。法兰克征服者和原本的部落领袖相互勾结,他们披上新外套,成为一个个新庄园的新主人——欧洲封建贵族走上了台面。

  贵族们的奢靡生活从哪儿来?当然以领地内农奴和自耕农的贫困为代价。农奴们负重前行,干得披星戴月;新贵们岁月静好,玩得莺歌燕舞。大量撒克逊农奴不堪其命,爆发了声势浩大的斯特林加起义(Stellinga Uprising)。农奴们赶走领主,夺回土地,还废除查理曼大帝的律法,反对基督教义。时值法兰克王国一分为三,局势更加混乱。为了争权,中法兰克王国拉拢撒克逊起义者,吸收义军力量;东法兰克王国则靠近教会,收买起义高层。王国内斗、农奴起义交织一处,爆发多次大战,直至最后东法兰克王国获胜。大批起义农奴惨遭杀害,报复性弹压随处可见。

  相比于撒克逊同胞的悲惨遭遇,迪特马尔申很可能因为身处边疆再次躲过一劫。土地依然属于开垦它的人,人人都依旧耕种自己的土地。没有谁比别人高贵,也没有谁能不劳而获,坐享其成。信息闭塞和不受关注让普普通通的人们得以寿终正寝而非命陨刀剑。沉默生活于时代大潮之外,是悲哀,抑或幸运?大概不会有众口一词的答案。

  跟随基督教逐步传入,教会权力渗透进北德贵族们的统治当中,让统治阶层的权力格局变得更加多样。

  12世纪,鉴于原本名义上的领主死在了农民起义大潮之中,不来梅大主教开始从法理上管辖迪特马尔申。这里除了海德、梅尔多夫两个稍大些的市镇,其他都是一片乡村和沼泽,难入高层贵人们的法眼。其实,先后统治这里的贵族主教们的权力,几乎就没有扩展到汉堡之外。毕竟,权贵们更关注大城市的港口贸易、河道税收和城市商业。谁不愿意在豪华敞亮的精致房间里享用淡啤酒配大猪腿,再顺便看看数据漂亮的收税账单呢?

  迪特马尔申的人们可没那么悠闲,他们得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虽然农夫们耕种着自己的土地,牧民们照顾着自己的牛羊,但海水时不时涌入内陆会让人们多少个日夜的苦劳毁于一旦。大约从这时起,迪特马尔申人开始建造堤坝保护乡村。他们自发组织起来挖土挑泥,一点一点垒起土方,将汹涌海水阻隔在外。

  人类改造自然的历程,在这块微小的土地上得到展现,没有帝王的一声令下万人征发,没有领主的拨款筹钱拉夫派捐。人们依靠自己,一点点一些些,日复一日的劳动,用最单纯的方式改善了生活环境,让家园更加生机勃勃。

  与另外几个村镇相似,迪特马尔申掌握着事实上的独立。他们宗教上归不来梅大主教掌控,世俗方面却像早期部落一般,自由人管理自己,没有奴隶没有压榨。相对富裕的小土地所有者也得劳动,没有特权。人们用类似过去那种,大树下撒克逊风格的“民众会议”来决定重大事项、审判罪行。大会一年一度,所有自由人都需要参与其中。再以定期会议选举军队领袖、政治首脑。朦胧中,一种未经打磨的粗糙民主悄然施行。

  (日耳曼早期民众会议,一般在橡树、椴树下召开。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曾记载,会议第一天自由民们会开怀畅饮,同时讨论军政大事,第二天酒醒后再做出决定。据说这样的优点在于,参会者更容易用“自由的舌头”发言)

  12世纪,强盛的东法兰克王国转变成神圣罗马帝国。大国的统治权掌握在皇帝、主教、以及许多地方贵族手中,百姓的政治权利接近于零,更不用说忙死累活的农奴了。

  1180年前后,几个附近的亲王、公爵见到荷尔施泰因的农民们开荒垦地,从滩涂沼泽里搞出了粮食,很有些眼红。随即,他们带着军队大大咧咧进入了迪特马尔申,趾高气昂的强迫自由农民们缴纳税收。当地人表面上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答应定期交费。等贵族和士兵们前脚一离开,后脚就大声嘲笑他们愚蠢无知。很快,农民们找到石勒苏益格公国主教,通过种种办法获取了法理上的支持。那些争夺土地的贵族因为拗不过教会势力,又付不出昂贵军饷,被弄得进退两难,再无力发动第二次占领行动了。

  我们不难看出,农民们并非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干,而拥有相当灵活的头脑。他们巧妙依靠教会的力量制衡傲慢的贵族,再里用教会世俗管理能力的薄弱坚持自治。

  1200年左右,迪特马尔申主动和周围势力搞好关系,与汉堡商人、教区主教签订了一些公平条约,保障货运畅通、防止抢劫搁浅船只等等。商人和主教们需要当地人帮助协助办实事,农民们需要更多义理法律上的承认与支持,两方各取所需。而会议从头到尾根本没有封建领主参加,条约生效更加深了农民们独立存在的天然特性。

  后来,不来梅大主教将统治迪特马尔申的封建主权转让给斯塔德伯爵,伯爵兄弟又继续将所有权转让下去。

  13世纪早期,神圣罗马帝国宫廷对德国北部几个公国的控制力肉眼可见的持续减弱,奉行扩张主义的丹麦王国趁虚而入。一支数千人的丹麦军队兵发迪特马尔申,北德贵族们害怕对方长驱直入,连忙聚集起来组织防御。双方大战一场,丹麦国王付出惨重损失后获得胜利。

  1227年春,外来者到了。迪特马尔申的农民们眼睁睁看着丹麦士兵成群结队走进村镇。他们只好提供饮食钱粮,许多男人还被拉夫去充了军。望着全副武装的凶悍北方人,农民们不能不忍气吞声。丹麦国王打算以此为基地,不断袭击荷尔施泰因核心地带,接下去围困南方几个城堡。随着不伦瑞克-吕讷堡公爵的加入,丹麦联军扩充至14000多人。

  北德贵族们不甘失败,也紧锣密鼓召集人手,他们同样拉起了11000人的军队,双方蓄势待发,准备决战。为了调整战线,丹麦军队撤出迪特马尔申,前出至博恩霍夫德。迪特马尔申虽然摆脱了占领状态,可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亲人被充军带走。父母妻儿们远远望着烟尘消失于东面,忧心忡忡却毫无办法,大家唯有祈祷亲人能从战争中生还回家。

  1227年,博恩霍夫德之战爆发(Battle of Bornhovde)。丹麦与北德联军临阵相对。作为炮灰,强征来的1000个迪特马尔申农民兵很可能被安置在第一线。还没开打,战场就发生了惊人骚动。史书记载:

  “当迪特马尔申的人民看到吕贝克军队(北德联军)如此强大,拥有众多的王子和领主、旗帜和服装时,他们都毅然决然地走了过去,在吕贝克的旗帜下面坐下。因为这座城市给了他们所有人一些长久的益处。迪特马尔申并没有放弃他们,而他们本就是被违背了意愿带到那里。”

  可见,当时迪特马尔申士兵直接阵前倒戈,他们当着丹麦国王的面转向北德阵营。很大原因来自他们对被允许长期自治的一种心怀感激,也是现实乡土感情的选择。丹麦军队当即陷入动摇,但国王坚持主动进攻。两军一片混战,战况几度焦灼。直到阳光直射丹麦阵营,让他们睁不开眼,北德联军终于占据上风。迪特马尔申农民兵全程努力必一sport奋战,为他们家乡的自由舍身忘死。

  “太阳的光线对着丹麦人的眼睛,这景象使德国人(北德联军)感到高兴并加强了力量,他们以极大勇气攻击着丹麦人。双方许多骄傲的英雄倒在地上。最后,上帝将胜利赐给了吕贝克市民。他们击败了丹麦人,打死了很多人,也抓住了许多。丹麦国王带着几个人侥幸逃脱。”

  这场大战暂时遏制了丹麦的北方霸权,北德城市得以继续发展,吕贝克城后来也成为汉萨同盟的主要组成。关键时刻,迪特马尔申的普通人们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与其说为哪一方而战,不如称他们为了自己的生存和权力奋力一搏。

  丹麦被北德领主们击败之后,迪特马尔申的法理归属权回到了不来梅大主教手中。当然,大主教依然没有实际去管理偏远地区,迪特马尔申的人们得以继续自己原有的生活。从此刻开始,迪特马尔申实际已经完全自主,可以被称为“农民共和国”的正式起点。几百年间,沼泽地带的人们拥有着其他核心地区难以想象的自治权。他们因为偏远、顽固,不随波逐流,反而坚守住了黑暗中世纪最稀有之物——自由。

  14世纪,迪特马尔申颇有上古遗风的“民众大会”仍在继续召开,只是逐步变得更有基督教特色,甚至发展成一个独立教区模式,把民众参与的自治搞得有声有色。那时,他们的领地由许多大型农庄构成,农庄内有着很多不同的农户家庭,这些家庭依靠义务原则相互帮助,共同劳动,共同收获。人类早期的作劳动进化成的合作公社依然保留。

  截至15世纪,迪特马尔申已经两次击败企图吞并他们的封建领主(1319年沃尔登之战、1403年苏德哈姆之战)。面对重装骑士和专业佣兵,农民们表现勇敢,甚至还击毙了几位贵族。以下犯上、以贫犯贵的举动让周围那些试图扩张地盘的野心家们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

  1447年2月13日,农民们的自治更进一步,他们完成了“迪特马尔申土地法”( Dithmarscher Landrecht),用法律的形式反对封建体制,规范人们举措、限制财产过度累积。还成立一个高等法院,由48名终身法官组成,用来管理区域内的村庄城镇事务。这就是迪特马尔申的自治机构——“48人”委员会(德语:Achtundvierziger)。

  48名成员没有谁来自血统高贵的家族,而是从整个县4个地区的富裕农户中选举而出。虽然这种选举和现代制度还有很大差别,但对比于封建贵族家天下的血统论,已经相当进步。“48人”委员会大体来自各村镇的主要家族与合作公社,直接代表当地利益。一旦被选定,他们会终身任职,负责共同处理共和国大大小小的内部政务,以及对外交流。

  (农民共和国面积约1400平方公里,分为4个区,大约是2个现代的新加坡大小)

  考虑到迪特马尔申本地自古缺乏世袭贵族,那么在经营中,自由农民不太可能依靠垄断权力发财,小地主与富农阶层更多会来自于继承祖业、勤劳智慧或投机取巧。他们往往拥有较强的冒险意识、实干精神。

  既然制定政策的委员们来自富农,自然倾向于制定对农业有利的政策。为了扩大可耕地,为了改善居住环境,他们调动民众加固堤坝、填海造地。经过许多年坚持不懈的努力,迪特马尔申人民硬是从波涛汹涌的大海手中争取来不少土地。由于没有农奴,自由农民们从自身劳动中得到许多实惠。最直观可见的,便是粮食产量增加。农民们没有墨守成规,而是根据对外界的观察,主动投入到粮食贸易生意中去,多余的麦子和其他作物很快被销售给附近地区。中世纪欧洲连年征战、时常饥荒,市场永远拥有对粮食的基本需求。

  沼泽、海洋,现在变成接连成片的农田。港口、码头,进出着买卖货物的大小商船。

  农商并举,成为迪特马尔申共和国经营的支柱。虽说谈不上富裕,但和那些闭塞蒙昧、还挣扎在饥荒死亡线上的封建领地相比,整个农民共和国洋溢着“繁荣、自信、独立”。原本被视若草芥的富农联合自耕农们,在国王、贵族、主教中间谋得了一席生存空间。

  1468年,为巩固商业利益,限制周围封建主的侵夺,农民共和国与吕贝克城市结盟,和著名的“汉萨同盟”交好(未完全加入)。基于条约的义务和权利,迪特马尔申的贸易越来越顺手。粮食与货物向西卖到伦敦与诺曼底,向东卖到波罗的海沿岸,甚至遥远的利沃尼亚、诺夫哥罗德。

  丹麦国王再次登场,克里斯蒂安一世垂涎汉萨同盟红火的海上贸易,很快通过婚姻取得了整个荷尔施泰因名义上的统治权,当然也包括迪特马尔申。1473年,神圣罗马帝国腓特烈三世将其击败。但迪特马尔申并未得救,因为神罗皇帝打算将这块不重要的小地方送给丹麦人。

  自由农民们见自己沦为交易筹码,便紧急开会讨论策略。集思广益之后,他们派出一支代表团远赴罗马,觐见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农民们声称自己一直属于教会管辖,现在丹麦人明摆着要侵占教会利益。不护短怎么行?教皇决定介入。然后,几方冗长又疲劳的马拉松谈判开始了。最终教皇亲自裁定迪特马尔申应该属于不来梅大主教,并宣布任何侵犯这一权利的人都将被逐出教会。神罗皇帝迫于无奈,只好撤回封地,公开承认自己“对不来梅教会的地位了解不足”。回过头来,没好气的腓特烈三世马上警告丹麦国王,禁止对方进一步提出任何要求。克里斯蒂安一世闻讯大为恼怒,但不敢违逆教宗,只能哑巴硬吞黄连,从嘴苦到心。

  当时,除了迪特马尔申之外,神圣罗马帝国内外还存在一些其他的小型农民自治领。比如Butjadingen(布贾丁根),Stadland(斯塔德兰),Stedingen,Land Wursten(乌尔斯滕),Land Hadeln等等,以及弗里斯兰个别地区。他们多多少少也拥有自治权,同样没有封建领主压榨,过着自力更生的小日子。

  周围的公爵伯爵们对土地、财富充满无止境的贪欲,他们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吞并各农民自治区的机会。农民们花上几辈人的代价,把贫瘠海滩、恶劣沼泽改造成耕地,贵族们倒立刻站出来摘桃。譬如威悉河口,沼泽地区的乌尔斯滕(Land Wursten),比较类似迪特马尔申,也是不来梅大主教辖下一个农民自治区。他们就遭到萨克森领主入侵。至于北海边缘的斯塔德兰(Stadland)、沼泽边缘的布贾丁根(Butjadingen),也被奥尔登堡公爵攻击。

  面对猛烈的吞并大潮,世俗权力与宗教权势的争夺,长期没有多少存在感的不来梅大主教慌了。为了避免自己名下领地被一抢而光,也为了避免失去每年农民、商人们的上供,大主教罗德试图建立一个军事联盟来组织防御。不来梅、汉堡、施塔德等大城市率先加入。迪特马尔申的农民们也很快响应。深谙生存规则的他们明白,如果不出手,下一个遭殃的必定是自己。

  1499年5月,防御联盟成立,准备出动1300名战士来保卫乌尔斯滕或者进占哈德伦地区。谁曾想,部队还没集结,四五个封建领主就抢先一步合兵一处,攻陷了乌尔斯滕。自由村庄立即遭到惨重的蹂躏、抢劫,贵族和士兵们趁机大肆发泄。

  9月,大主教联军与领主联军展开战斗。迪特马尔申的农民兵越过易北河配合进攻,联军得以顺利击败了萨克森-劳恩堡领主马格努斯,占领哈德伦地区。得胜本应欢喜,可大主教联盟内部反倒出现矛盾。对于占领区,汉堡势力希望维持现状、保持和平便好,那样更有利于扩展自身影响,但迪特马尔申农民们却倾向于实行自身那般的自由农民自治。双方各持己见,甚至吵到翻脸。的发生进一步加剧了对抗。迪特马尔申的农民兵被汉堡军人杀死76人后,农民共和国立即宣布取消与大主教的联盟,人员全部返回家园。

  如此内斗,只能亲痛仇快,被击败的马格努斯领主很快卷土重来。他纠集6000雇佣兵击败大主教联军,攻克多个教区。洗劫修道院,抢掠乡村,还夺回了之前丢失的地盘。

  不过,马格努斯疯狂施虐的同时,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雇佣的“黑卫队”佣兵(Schwarzen Garde/Great Guard,来自德意志及荷兰地区)尽管战斗力可观,价格却一点也不便宜。即便马格努斯极限压榨领地居民,几乎要到用穷骨头熬油的地步,也凑不够现款来满足雇佣兵们的需求。有人评价,这领主就像“巫师的学徒一样,无法摆脱自己召唤出的灵魂”。

  (15世纪德意志雇佣兵形象。黑卫队多次农民起义和反抗,善用长兵器、双手大剑及火枪,每一小队均有鼓手、笛手)

  争当马格努斯焦头烂额之时,丹麦的新国王约翰不失时机帮他解了围。约翰国王一举雇佣了所有“黑卫队”,当然有一笔大买卖给那些农民的专业户干干,就是——征服迪特马尔申。

  先礼后兵,丹麦国王自然明白道理。他作为克里斯蒂安一世的儿子,宣称自己继承了对迪特马尔申的主权,给农民们送去了自己的详细条件。

  “所有农民需要承认约翰国王的统治,每年上缴15000马克。且国王需要在梅尔多夫、布罗斯比特和艾德河上建造3座坚固城堡,以供驻军。如果拒绝,国王将发动全面战争。”

  仅仅只是15000马克的恐怖数字,就让自由农民们头晕目眩,怒不可遏。那些国王、领主们高高在上,从来都是大手一挥,根本不考虑每一枚铜板需要多大艰难才能从沼泽烂泥变成的农田里用一整年的时间、一身身擦不尽的汗水换来。

  一位叫做伍尔夫·伊塞布兰德(Wulf Isebrand)的健壮汉子站了出来,民谣记载了他的话语:

  当这些话传入丹麦宫廷,据说约翰国王郑重发誓不再剪头发、不再剃胡须,直到自己制服这群无礼的村夫。国王并不只是说笑,他专门雇佣“黑卫队”便很有针对性,因为没有谁比他们更懂如何农民。连他们的战斗口号也是:

  除了4000名雇佣兵,约翰国王还费心从卡尔马联盟(丹麦、挪威、瑞典)调集2000名重装骑兵(骑士、军士)、5000步兵、以及1000名炮兵和众多火炮,共约12000人。

  浩浩荡荡的大军朝着自由农民的据点进发。只见旌旗招展,最显眼的无疑是丹麦红白国旗(Dannebrog),据称这面神圣的旗帜曾从天而降,帮助丹麦十字军战胜爱沙尼亚人,可算是一国重宝外加胜利象征。至于其他,不难看到许多公爵伯爵的战旗与徽章,比如瑞典、挪威、石勒苏益格荷尔施泰因、奥尔登堡,五颜六色声势逼人。谁叫约翰国王的兄弟亲朋数不胜数呢?吹吹打打的战歌伴随着长长队列,整齐有力,那是黑卫队前面的吹笛手和鼓手。他们的长戟大剑寒光凛凛,辉映着高头大马上骑士们保养得发亮的全身纹饰铠甲。对了,还有头盔上鲜艳的羽毛装点。多么光鲜,以至于人们不容易注释到后队黝黑沉重的大炮。

  自由的迪特马尔申如何了?他们孤立无援,汉萨同盟悄无声息,各大城市门户紧闭,就连法理上的主人——不来梅大主教也沉默不语。教会的力量再大,在真刀真枪的大军面前还是黯然失色了。现在,一切必须依靠自己,正如过去他们与沼泽、与大海战斗,这一次只不过敌方又是国王贵族罢了。各村各户收到了委员会紧急发布的消息。教堂钟声敲响,民兵们、男人们集合起来,老老少少、高高矮矮,拿着过去备下的长矛长枪,甚至草叉、镰刀和连枷,大概凑出了1000人左右。他们也没忘了赶紧去周边城市招募一些雇佣兵。根据记载,农民共和国的纸面兵力大概在1000—4000之间,并且这个数字很快就会改变。

  1500年2月11日,早春回寒,丹麦大军跨过了农民共和国的边境。这里看不见一个守兵,田地平静得如同往日。不出约翰国王预料,农民们没有傻到和自己硬拼。农民们并非战斗专家,但也晓得开阔地直面骑士冲锋的下场。很快,入侵者发现抵达的村子都空荡荡没个人影,他们清楚油水已经跑光,只好勉强搜刮一番。迪特马尔申的妇孺们提前逃到了沼泽深处,那些未被开垦的荒野。虽然条件恶劣,却好过被雇佣兵和贵族们杀掉取乐。

  2月12日,向北派出一路佯攻分队后,丹麦大军主力轻松占领温德卑尔根,约翰国王甚至感觉任何战术策略都显得有些多余。

  13日,梅尔多夫。作为农民共和国的大城市兼首府,这里有一小群雇佣兵守卫。刚被花钱请来的他们,第一眼见到丹麦大军就直喊不妙。黑卫队冲入市区时,佣兵们象征性抵挡了一会便扭头逃走。剩下的钱宁肯不收也不能丢了性命,现实主义永远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一切毫无波澜,约翰国王下令把丹麦十字旗升起在教堂塔楼的最高处。随后他动了动手指,这里竟然还有未及逃走的活人,那就随意吧。黑卫队和丹麦士兵收到信号,立刻开始全面动手。城内来不及逃难的人们遭了祸。无论面对普通农民、劳动妇女、襁褓婴儿,还是耄耋老人,入侵者统统痛下杀手。曾经祥和自由的城市变成屠场,所有被看到的活人几乎都遭杀戮。黑卫队无情、迅速、又残忍,丹麦士兵和骑士也不遑多让。他们似乎真的从宰杀活人里寻找一些扭曲快乐,一些血腥刺激。至于约翰国王的想法,当然是一切有助于迫使农民投降的方式都大有益处。至于自己过去经营的所谓“亲民国王”形象,今日是无需做戏了。

  眺望着城里升腾起的火焰、弥漫四处的黑烟,躲藏的农民们清醒认识到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最后一丝幻想也消灭无形。那火烧得多旺,修教堂时大家砍来的木材多粗多好啊,怎么能不旺?一处处直冲云霄的烟雾,又是谁家的房舍、谁家的祖业?那哭喊从哪里来?是谁的儿女爹娘?贵族们到底想要什么?只是臣服吗?不不不,他们要恢复那个囚禁的牢笼、吃人的制度,用所有自由灵魂的血肉去重构那个贵贱分明的高塔。

  再没有退路,火仍在烧,在每个农民的眼眶里烧得火热热焰腾腾。原本有人提议坐船撤离去海上的比苏姆岛,但现在没有了,投降和逃跑都不再是可选项,他们知道该干什么。伍尔夫站了出来,人们记得战前他的豪言壮语,几个老练的战士会带领大家,虽然他们不久之前还手握犁耙。

  雨水夹着雪花落在梅尔多夫,也落在沼泽的无数坑洼。农民们动起来了,伍尔夫和其他选出的战斗首领指挥大家开始快速修筑工事。选址位于梅尔多夫往海德的必经之路上(黑明斯泰特)。因为百姓们已经抓住了丹麦探子,得知入侵者北向的线路。

  有一种记载宣称,丹麦大军从梅尔多夫出发前,一位48人委员会的主要成员秘密拜访了约翰国王。此人向国王建议沿乡间小路直接向海德进兵。在旁的黑卫队队长斯伦茨(Thomas Slenz)感到很是怀疑,难道农民们设置了什么圈套?约翰国王毫不介意,他直接下令沿主路进攻即可。

  一旦海德失陷,那共和国所有的主要城镇就宣告不复存在。人们顶着寒风冷雨加紧挖掘,刨出了几道防御壕沟,再用泥土堆积成一座数米高的壁垒作为主要防御阵地。其实咋看过去,工事寒酸得就像农民共和国的处境,没有什么大块岩石、砖块加固,仅仅就是一块突出地面的土坡泥堆、厚实土墙罢了。

  持续降雨给所有人带来不少麻烦,刚解冻的泥土混合雨水简直让这个小国家成了烂泥坑、大沼泽。农民们抓住机会打开靠近北海的上游水闸,蔓延水流顿时淹没了农田,放眼望去一片泽国。随处皆是过膝及腰的浑水,幽深的壕沟水渠隐没水下,只剩高出路面的土路田埂暴露在外。迪特马尔申重回沼泽时代,大自然被无意中恢复成人力改造之前本来的面貌。

  2月17日晨,不能再等下去。约翰国王下令出发,他不能再任由那些农民折腾,需要赶紧收拾完局面,回到自己温暖舒适的宫殿里去。长长纵队再次出发。炮车时时陷住,因为人马都在水塘泥泞里迈不开腿,更何况千百斤的铁家伙。骑士们有一句无一句的怒骂,他们精良厚实的盔甲成了累赘,宝马不断喷着粗气,四蹄在淤泥里打滑。步兵们只能嘟嘟囔囔抱怨,没人愿意泡进大腿深的冷水里受罪。狭窄道路使得他们人数众多的队伍更加拥挤,迈出的步子不是踏进泥水坑就是踩在别人脚上,只能一路推搡着前进。打前阵的黑卫队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只是对丰厚酬金和任意抢劫的执念还支撑着他们行进跋涉。

  淹水之后,迪特马尔申路况十分恶劣,丹麦大军在泥泞中迤逦缓行,队列绵延近十公里(9.65公里)。斯伦茨队长经验老道,看出这长蛇阵效率低、风险大,再次劝诫约翰国王,表示道路目前不利于重装部队和炮兵前进,建议先做调整。国王没有理会,现在首要问题是尽快了结这湿漉漉的战局,再说雇佣兵拿钱办事就好,多嘴多舌只让贵人们心烦意乱。

  2月17日整个一上午,丹麦军队都花费在了泥沼般的乡间小路上。当黑卫队先锋终于看见农民聚守的土堆时,队伍末尾的炮队和辎重才刚离开梅尔多夫。

  雇佣兵抬头瞅了瞅,那里果然是群乌合之众。只见农民们并排着站在土垒阵地内,准确说是自耕农、小地主、小商户、打鱼人和工匠们紧紧站在一起。面容有的稚嫩有的苍老,16到60岁能抵抗的迪特马尔申民众都从四乡八面聚集一处,拿着奇奇怪怪的武器或农具,甚至可能还有女人。(民间传说中有一位名叫特尔瑟·冯·霍赫沃尔登/Telse von Hochwöhrden的女性高举旗帜鼓舞士气,类似传说中圣女的角色)

  由于己方雇佣兵先期逃跑,农民战士的人数已经低于最初。但能来的都来了。伍尔夫·伊塞布兰德站立中央。作为指挥官,他见敌人已至,立刻下达命令。自由农民们随即将身上的累赘之物全都卸了下来,比如头、铠甲、靴子之类,虽然他们大部分本就一身棉衣没有多少防护。农民们现在轻装上阵,入侵者还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黑卫队迫不及待发动攻击。狭窄村道,无数人头拥挤着蜂拥而上,企图一举冲破土垒。

  “哗啦哗啦,轰轰!”一阵杂乱声响,冲在最前头的佣兵们下饺子似摔入水坑。那土坡前的壕沟实在害人不浅,刚才还凶狠叫嚣的壮汉们全做了落汤鸡。没时间嘲笑,后继士兵哪里清楚前方情况,一堆堆止不住的往上涌。挨挤踩踏,场面乱作一团。黑卫队哪里还剩一丝体面?压在下面的大口猛灌泥汤水,眼看就要蹬腿,上面好运气的刚费力挣扎起身,头顶土垒的农民们就用长矛长枪迎面热烈招呼而来。

  防御者更从容用火枪弩弓射击,让下方攻击者苦不堪言。初次攻击显然没有奏效,斯伦茨队长急忙调动几门随军火炮开始轰击工事。可火焰仅仅喷吐了区区几次便化作哑巴。队长怒问,才发觉火药引信都浸湿得没法再用。

  高台上,伍尔夫望见敌阵火炮,明白土垒阵地抵挡不了几次齐射,当即下令发动反击。黑卫队们正焦头烂额忙着与当面防御阵地搏战,或者陷于泥水坑不能自拔,哪提防侧面突然捅来锋刃。等他们转过来,才发现迪特马尔申农民们突然出现在身旁不远。那些农民用长矛长枪撑杆跳似的在土垒田埂之间蹦来跳去,脚面几乎不曾沾水,如同杂耍一般。雇佣兵们走南闯北,何曾见过这般场面?他们哪里了解这些沼泽居民从小便如此玩耍,早已适应水网交错、田埂闸门密布的环境。

  黑卫队们来不及反应,当场就被农民手里的长杆给打进水里。由于路面太窄,两侧都是淹没农田,更兼很多看不见的沟渠,佣兵挤成长列本就难以立足。农民们这么一袭扰,更接连滚入水中。污泥坑里,许多双手脚不住扑腾。原本保命的厚实铁甲钢盔简直成了沉底利器,很多人落水就再也爬不起来。队长斯伦茨回过味来,马上命令长兵器接阵反击。刚击倒几个村民,余者竟飞快跳走,如同他们来袭那样。

  (战役博物馆模型,农民出击丹麦军的场面,右侧可见一名农夫正用撑杆跳过沟渠)

  “包围他们!”伴随斯伦茨的呼叫,佣兵们从两翼一齐向前。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他们企图用人数优势强行冲破工事。双方武器交错如林,叫骂声里血肉飞溅。自由民们稳据高台,肩并肩,腿靠腿,双脚踏进泥土,仿佛拥有使不完的力气。黑卫队们也在队长麾下用尽了平生所学,他们的杀戮技巧,野蛮力量难以匹敌,可挥斩劈杀之时总牵绊不断,那不见底的深坑浑水无时无刻不纠缠着他们的双手双脚,好像稍不注意便会栽倒其中,瞬间没顶。

  迪特马尔申农民组织了两次反击,均被佣兵击退。然而,无论正面抑或两侧,大批黑卫队被硬生生堵在壁垒之下。狭小区域内,入侵者竟完全不能展开部队,无法依仗人数优势,也体现不出战技水平。拥挤在农民阵地前的兵士越来越多,后队丹麦正规步兵大队又涌入战场,先后拥塞,局势愈加混乱。

  斯伦茨队长跃马挥剑,企图带队冲破阻隔。上方伍尔夫沉着应对,和农民们随时堵住缺口。僵持中,斯伦茨突然栽倒马下,据称一个名叫雷默的农民(雷默·冯·维默斯泰特/Reimer von Wiemerstedt)将他当场击杀。

  雇佣兵的慌乱再也抑制不住,他们的攻势很快演变成求生挣扎。前方的人无法突破想要后退,后方的人却还在顺势向前,中间的人被挤压得几乎双脚离地,哪里还能形成有效进攻?

  迪特马尔申人发现敌人的动摇,伍尔夫立即和大家一同发动反击。农民们喊声如雷,气势如虹,呐喊着从土垒冲击而下,那时间势如破竹。

  迪特马尔申自由民居高临下,猛冲猛打,黑卫队顿时溃不成军。大批佣兵遭挤落投水,踩毙溺死无数。傲慢队长、油滑兵士转身就逃,懵懂之人盲目跟风,落后摔倒的倒霉蛋立马就被农民们用锤棒刀斧砍成肉泥,惨叫撕心裂肺,更加剧了情势的恐怖骇人。

  按理说约翰国王不会在意雇佣兵死伤多少,这些高价的家伙挂掉一些反倒能降低本就让人乍舌的费用。不过,现在局面完全失控,疯狂逃窜的佣兵极大搅乱了其后准备加入进攻的丹麦步兵大队,还将恐惶情绪飞速传染给所有周围活人。路径狭窄,地面湿滑,再加上前后拥塞,一切一切形成了一个死局,入侵者无解的必死之局。

  尚未参战的步兵群也惊了,他们不明所以,和佣兵一同掉头奔逃,只有骑士们试图挽回局面。

  败给农民?贵族的脸面和名声无论哪条都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许多骑士带着军士拦截败兵,怒骂他们让其返回。崩溃的士气会如此容易挽救么,见砍杀逃兵都不奏效,重装骑兵队只能自行反击。追击中的农民见人群中有骑士杀来,立刻齐齐举起长枪长刀猛击马匹。迪特马尔申人早有准备,他们用长柄武器快速废掉骑士们的心爱坐骑,让打扮豪华鲜亮的贵人们滚进烂泥。有的马匹受伤狂奔,摔落主人也不管不顾;有的马匹倒地哀嚎,压住主人起不了身体。满怀怨气的自由民一个又一个宰杀那些无法动弹的贵族老爷,抵抗无效,求饶无用。他们再看着夺路逃跑者掉进深沟,被自己的全副重甲拖到水底。乱军之中,不知何时,丹麦十字旗已然不见。那是旗手汉斯见大势已去,将旗帜缠绕于身,和6个侍从一起被农民全数砍倒。

  大约3个小时,战斗已经分出胜负,农民们仍在奔袭,踏过泥泞,跳过水渠,轻松赶上那些丧胆之人。剩勇追穷寇,所过之处只见遍地尸体。丹麦国王趁乱逃走,和他一起的贵族们就没那么好运,奥尔登堡和北方的许多名门望族失去了家族成员,仅仅伯爵都丧命两位。据记载,农民们毫不留情,杀死了每一个被追上的敌人,将其扒光,甚至分尸泄愤。

  这天,迪特马尔申的下午漫长又冷漠,沼泽堆满尸骸,洪泛田野浸泡着人与马的躯体,水色浑浊,片片猩红。

  胜利者累了,终于挖坑埋葬了入侵者的步兵和佣兵。但任由贵族骑士们暴尸荒野,鼠啃鸦啄,似乎在祭奠梅尔多夫屠杀遇难的平民,直至后来的漫长和谈。

  丹麦大军在半日内覆灭,大约7000多人死亡,1500人受伤,可谓死伤过半。大多数其实未被自由民的武器农具击毙,而是淹死在大大小小的水坑水塘和沟渠之内。农民们损失不大,还缴获了约翰国王仓皇留下的金银财宝,以及丹麦的珍贵国旗。

  黑明斯泰特之战让迪特马尔申的人民得以继续傲然自立。欧陆之上,十多首气势恢宏的歌谣先后开始传唱,描绘战斗、展现英雄,也鼓舞了所有封建领地内那些向往自由的心。

  胜利总会带来很多友谊,迪特马尔申得以重新建立与汉萨同盟的联系,后来更获得自由城市的同等贸易特权。自由农民们也开始改革宗教,他们自建了独立天主教会,不再承认外部的管辖权力。德国宗教改革兴起后,迪特马尔申很快加入更开明的路德教会。

  1559年,又持续了近60年的农民共和国迎来了最强挑战。深怀执念的丹麦王国再次发难,派出当时最好的战略家——约翰·兰特佐伯爵(Johann Rantzau)。这一次战争号称“最后的世仇”(letzte Fehde)。

  丹麦、挪威、石勒苏益格荷尔施泰因公国三方的部队共18000人,对阵迪特马尔申12000农民。根据历史学家的说法,战斗“像往常一样短暂而残酷”。敌人的骑兵驰骋平原,炮兵轰击市镇,农民们缺乏有力指挥,不幸失败。4000名幸存者举手投降。他们长久以来的自治权被无情剥夺,小小国土也被贵族们瓜分为三。

  丹麦国王得偿所望,数百年来炽热的领土愿望究竟来自整个国家,还是一己之私?无论如何,封建领主们也终于拔掉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过,时代大潮的方向已然转变。大航海时代方兴未艾,资本和商业蓬勃兴起,开始摧毁一个又一个代表奴役的贵族领地,高高在上的封建主,即将跌落神坛。

  至于迪特马尔申,他们近代归为新德国的一部分。风力电站、炼油厂、以及大片大片的卷心菜地成为地方新特色。当然,他们也恢复了曾经拥有又曾经失去的珍贵权利。

  他们领土广大?不,只偏居一隅。他们血统高贵?不,只是土生百姓。他们富甲天下?不,只够日常生活。他们军势强盛?不,只努力自保罢了。迪特马尔申的农民或许了解,神圣罗马帝国称霸欧洲的大业不会让农奴黔首不再睡牛栏喝似水稀粥。丹麦王国成为北方霸主也不能使街头贫民不再冻死饿毙于严寒风雪。

  农民们只是坚持了早期人类的一些善良本能——平等,互助,在社区中用双手养活自己。那不是乌托邦,却如暗夜微光,为人类文明默默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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